再遇

【好兆头】道成肉身(十五)


Summary: 假如弄丢了敌基督的是别西卜和加百列。


在距离敌基督的生日只有七十七小时的这个夜晚,蝇王别西卜站在旧书店的窗边,回想自己到底是怎么揽上了“管理地狱”这件麻烦事——这段回忆很长,比隔着海洋吹过来的风还要长,比载着无数星辰的夜空还要长,以至于她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了。


路西法密谋反叛上帝的时候,她是最坚决的支持者,并非因为她相信路西法必定成功,而是因为她觉得对抗上帝这件事本身就很酷,至少比日日在天堂做苦工来得有趣。世间不该有什么至高无上的权威,如果有,也只不过是还没有人来打破它而已,别西卜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担此重任。


就是出于这一时热情,她根本没仔细评估路西法那套方案的可行性,就兴冲冲地跑去加入了。然而路西法并没有像他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拉拢到一半数量的天使,最终只有三分之一的天使追随他,导致他们揭竿起义时不得不以一敌二,首尾难顾……要说别西卜从中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在对自己缺乏正确认识之前,不要去做惊世创举,否则结局一定会弄得灰头土脸。


当然,别西卜并不在意自己的堕落,甚至还很喜欢。由天使成为恶魔,她的属性变化了,随之而来的是外形的变化,还有力量突飞猛进的增长——她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四翼天使,但是地狱似乎让她释放了某种天性,就好像摆脱了一层厚重的茧,脱胎而出的是更高等、更完整的存在。之后她就成了除路西法之外最强大的恶魔,天使之中也只有米迦勒能胜过她。根据她的观察,恶魔们的力量或多或少都有增长,相比于他们的天使时期。


堕天之后不久,地狱里又发生了一场大厮杀,众恶魔为了权力、序位和头衔大打出手,用自己新生的利爪和獠牙撕裂对手新生的肉身和灵魂,黑暗无光的空中落下一具又一具残骸,业火和血池吞噬了无数惨叫的失败者,在力量疯狂的对撞中,地狱的面貌也被扭曲和重塑。


战斗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所有恶魔都打得心服口服为止,他们各自的地位也根据战斗输赢和力量强弱来确定,别西卜就是在这个时候当上地狱主管的,因为她打败了其他所有恶魔——除了路西法,她挑战过他,可惜没有获胜。


但有些恶魔,对权力和头衔并不热衷,也就没有参与这场争斗,比如说克罗利,一开始,他像一条冬眠的蛇一样躲了起来,直到路西法宣布要选派一个恶魔去伊甸园诱惑人类堕落,克罗利才站出来应征,一连打败十几个挑战者,终于夺得了“人间外派员”这个职位。


别西卜想,或许克罗利才是明智的,权位越高,麻烦越多,她自己明明最讨厌麻烦事,而“地狱主管”这个职位就意味着大大小小的麻烦事都会找上门来……


“外面有什么吗?”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说道。


头号的大麻烦当然是加百列。别西卜暗自叹了口气。


“没什么,我只是看看——怎么,恶魔不能欣赏夜空?”她转过身,却被一个迎面而来的结实怀抱扑了个猝不及防,在她的头脑还没醒悟过来之前,她的脸已经沉溺在一副宽厚暖热的胸膛上了。


别这样,如果克罗利看见了,又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来。别西卜想,抬手要把加百列推开,可她转念一想,我为什么要在意克罗利说什么?如果他敢说三道四,我就杀了那个胖天使。


她现在什么都可以不用在意了。马上就要挑战敌基督的人,没有什么不能抛下——脸面、地位、权威,这些她曾苦心维持的东西,眼下却不值一提,如同微邈的灰尘,别西卜想不通自己过去是怎么被这些灰尘蒙住了眼睛的,竟然看不见月亮。


她的月亮,她的天使,她的小鸟。


“我们说好了的,如果打不赢,马上就跑,你可别食言。”她埋头在加百列怀里,闷闷地说。


“怎么可能打不赢呢。”加百列轻轻发笑,他的笑声像一枝绿叶那样在她发梢摇荡,“你觉得我教训不了一个小孩子吗?”


别西卜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她挣开加百列的手臂,仰头盯着那双紫色的眼睛,“你打算一个人去吗?”


加百列眨了眨眼,脸上浮起一点困惑,似乎根本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对啊,只有我知道怎么使用阿莱夫,也只有我掌握在阿莱夫里战斗的经验……”


“放屁!”别西卜低吼道,喉咙里像有无数苍蝇一同鸣叫,暴躁又恐怖,“你疯了吗?别打这种主意,我不准许!绝对不可能……”


她突然停住了,因为瞥见克罗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伊甸之蛇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脸色复杂,混合了惊愕、警惕和慌张,嘴唇微微开着,似乎欲言又止。


“怎么了?”别西卜推开加百列,没好气地问道。


“有人敲门。”克罗利低声说。


别西卜怔了一下,侧耳听了听,果然听见外面传来笃笃的叩门声,仿佛毫无节奏、没头没脑的雨点,显然敲门人自己也有些心慌意乱。


加百列已经让整栋房子隐形了,不应该被发现才对。别西卜满腹疑虑,刚想说“不要开门”,就听见门闩咔嗒一声滑开了,还伴随着亚茨拉斐尔柔和轻细的问候:“你们好。”


那个笨蛋天使!别西卜大怒,恨不得立刻用业火把亚茨拉斐尔烧成灰烬——他居然擅自把门打开了!


“是你!”一个女人惊叫道,仿佛草丛里突然跃出一只慌慌张张的兔子。


别西卜也吃了一惊——她认识这声音,是安纳瑟玛·仪祁,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巫!她还留在伦敦没有走吗?


“我为拿了你的书道歉,不过我们可以进来说话吗?外面真的太混乱了,我也不想一直这样开着门。”亚茨拉斐尔说,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


“这里……只有你吗?”安纳瑟玛的声音听起来犹豫不决,“我还以为是……嗯,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加百列的天使?还有叫别西卜的恶魔?因为我感觉到了他们的能量场……”


“是的,他们在这儿。”亚茨拉斐尔说。


之后又是一阵拖拖踏踏的脚步声——听起来,安纳瑟玛身边还有另一个人,步子沉重,应该是个男人。


“我们得去见见他们。”加百列说。


别西卜狠狠瞪了他一眼,算是警告他,那件事还没有谈完,他别想蒙混过关。


他们从小隔间里走出去,来到门厅,亚茨拉斐尔和克罗利正围着那两个惊慌失措的人类。安纳瑟玛和她旁边的男人都满身尘土,衣衫破烂,仿佛是从庞贝古城的火山灰里挖掘出来的悲惨遗骸。


“喔,你居然没有死。”别西卜说,她的视线移动到那个男人脸上,“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安纳瑟玛抬手理了理鬓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对,他是牛顿·帕西法。牛顿,这里的各位都是天使或者恶魔,嗯,我没有用什么隐喻,他们就是你在圣经里读到的那些,真正的天使和恶魔。”


那个看起来蠢头蠢脑的男人没什么反应——没有人类遇到超自然生物时的惊讶和惶恐。他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说声“你们好”,别西卜不知道他是心理素质过硬,还是太迟钝以至于无法被刺激到。


“你们是怎么来的?”加百列问道。


“我能看到生物的能量场,每一个体的能量场都有不同的颜色和波动,你和别西卜的能量场范围很广,我从远处就能看见。”女巫解释道,又举起手里拿着的仪器,是一个挂在绳子上的小球,“还有它,它能探测灵线,也就是你们的力量散发出来的射线,它通过摆动,告诉我你们的方向,把我引导到这里。说实话,这栋房子隐藏得真的很巧妙,我摸索了好长时间才找到门的位置。”


她把头转向亚茨拉斐尔和克罗利,“不过,你们的能量场和灵线几乎和普通人一样,如果不是曾看过你们行施奇迹,我真的会以为你们是人类。”


“我就当作这是对我们的赞扬了。”克罗利挑了挑眉,得意洋洋,“我们给自己来了点小伪装,为的就是避免被你这样有特殊能力的人类发现。”


加百列脸上又露出那种不耐烦的微笑,就像他在训导迟钝的下属时那样,“谢谢你的解释,仪祁小姐,但我想问的是,外面到处都是机器人,你们是怎么越过它们,来到这儿的?”


安纳瑟玛脸色一亮,这表情就像收藏家想要炫耀自己的珍品一样。“牛顿让那些机器人都报废啦!他这种能力真是了不起,我也是第一次见!”


别西卜微微一怔,让那些机器人报废了?这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家伙,竟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和钢铁对抗吗?


“不是什么特殊能力。”牛顿挠了挠头,局促不安地说,“我就是……没法使用电子产品,碰到了就会把它们弄坏。”


“对!他只要用手摸一下那些机器人,它们就全都出故障了!”安纳瑟玛兴高采烈地说,接下来,她花费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向天使和恶魔们详尽描述了她和牛顿如何跟随灵线探测仪的指引走这里,如何一一打败了拦路的二十多个机器人。总之,无论那些机器人多么体型巨大,多么凶猛逼人,多么武器先进,只要牛顿把手放在它们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它们就会立刻宕机,电流紊乱,零件停滞,当即成为一堆破铜烂铁。


天使和恶魔们面面相觑,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即使是他们也没有听说过这种能力,当然,鉴于电子产品出现的时间还很短,这种能力也许同样没有那么长的历史以供人知晓。


“这就是艾格尼丝·风子让你去找他的缘故?因为他能对付机器人?”别西卜问道。


“可能吧。”安纳瑟玛·仪祁含糊其辞地道。


牛顿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但你之前说,是为了我们两个家族的延续……”


安纳瑟玛赶紧扯了他一下,免得他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但这点信息足以让天使和恶魔们生发联想了。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理由。”别西卜嗤笑一声,“艾格尼丝要你们结合并产下后代?果然是人类的风格,用繁衍抵抗死亡。”


安纳瑟玛满脸通红地瞪着她,“少说风凉话,不是谁都像你们一样享受永生的特权。”


“或许是繁衍带来了死亡。”加百列说。


在场的所有生物都把目光投向他,因为这种说法实在闻所未闻。“繁衍为什么会带来死亡?”克罗利问。


加百列道:“世上第一个人类‘亚当’的寿命本来很长,接近于永恒,但他认为独自一人太过孤独,请求上帝从他体内拿出一部分,做成另外一个人,这样他的力量和荣耀也一分为二。这两个人类又诞下更多孩子,因此亚当不得不把他永恒的寿命分给后代们,也就是说,虽然人类作为整体依旧可以永存,但每个个体所分得的命数非常有限。”


亚茨拉斐尔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像是一张扭歪的面具,显然加百列的话让他感觉不舒服,“这是上帝说的吗?”


“不,‘她’从没说过,这是我根据观察得出的结论,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最初的人类能活几百年,后来他们的生命却越来越短暂。”


亚茨拉斐尔试图争辩,“我想也许有别的可能性……”


“呃,我们能别讨论这个问题了吗?”安纳瑟玛并不想让自己的“繁衍”成为话题的中心,所以她把目光转向别西卜,“我记得你说要去拯救世界,对吧?可是现在世界看起来更糟糕了。”


别西卜对自己没能兑现承诺这件事处之泰然,“我们正在开会研究啊。”她淡淡地说。


“我能不能问问,研究的成果是……”


所有天使和恶魔都没有回答安纳瑟玛的问题,他们只是来回打量着她和牛顿,好像在评估这两个人类是否够资格加入到“拯救世界”的议题中来。


过了好一会儿,加百列才开口道:“是阿莱夫。”


他伸出右手,一面银光闪耀的镜子出现在他掌心上。它的镜面斑斓绚丽,仿佛正飞速旋转——实际上旋转的不是镜面,而是那些倒映在镜子里的景象都在瞬间闪现和消失。


“我听说过阿莱夫!”安纳瑟玛惊呼道,“我们家族称它为‘不可接受的礼物’,因为注视它太久的话,灵魂会被吸进去……”


她恋恋不舍地从包罗万象的镜子上移开目光,看向天使和恶魔们,“你们打算用阿莱夫封印住敌基督的灵魂吗?让他永远留在镜子里面?”


“封印?这有点太便宜他了,我们打算一劳永逸地把他消灭呢。”别西卜用她一贯慵懒又略带嘲讽的语调说道,不知道她是在讥讽安纳瑟玛,还是在讥讽这个计划本身。


“可是必须让敌基督看到这面镜子才行,怎么把镜子送到他手上?”安纳瑟玛追问道。


“通过他的梦境送过去。”加百列说,把手掌放在了阿莱夫的镜面上。


几乎是同时,别西卜也飞快地伸出手,一把按住了加百列,她的掌心和加百列的手背紧紧贴在一起,仿佛压得结结实实、没有丝毫缝隙的两片岩层。


“我和你一起去。”她不容反驳地说。

 


在距离自己的生日只有七十三小时的这个夜晚,敌基督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又回了家,那片位于澳大利亚的牧场,白色房子前是青绿色的草地。他躺在台阶上,脑袋底下枕着自己的外套,好像他只是从一场昏沉的午睡中醒来,又变回了那个整日与绵羊和牧羊犬为伍的少年。


亚当·扬试着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把头向左右两边扭动——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那头雪白的牡鹿。


白鹿卧在他面前的草地上,银色的鹿角明亮繁盛,像是从月亮上长出来的一株树。那双注视着亚当的紫色眼睛美丽而宁静,仿佛深不见底的湖。


亚当以前从没见过这样奇异的生物。他站了起来,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向白鹿走过去。


亚当向前迈步的时候,白鹿也起身跃开,向远处的树丛跑去。亚当走得快,白鹿的速度就更快,轻灵得好似足不履地,所以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一段距离,亚当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


他紧跟着白鹿的踪迹,跑进了一片黑色的枯树林。亚当不记得自己家附近有这么一片树林,每一棵树都像夜晚一样漆黑,不生树叶,只有枯槁虬结的枝干。它们从黑色的土地里生长出来,仿佛无数只愤怒地抓挠着天空的利爪。


白鹿向黑色树林深处跑去,亚当·扬也尾随其后,但是,仍像刚才那样,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缩短他与白鹿之间的距离,他快,鹿就更快,他慢,鹿也会慢下来。


亚当终于忍不住了,“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他一边追赶,一边气喘吁吁地问。


“带你去一个永远无法离开的地方。”黑色森林里响起一阵嗡嗡声,回答他道。


亚当吓了一跳,左顾右盼地寻找说话者——很快他就发现,不用劳心费力去找,因为声音的来源就在他身边,就是这些黑幽幽的树木在说话。


这些树,其实全都是一只又一只的苍蝇组成的。成千上万的苍蝇用细细的腿勾连住彼此,团团攒聚,挤挤挨挨,组成了盘结的根须、扭曲的树干和最微末的细枝。无数只苍蝇聚成一棵树,而无数棵树聚成了黑色的森林。


亚当看到这些密密麻麻、蠕蠕而动的昆虫,不禁感到阵阵恶寒。他扭头跑开,从嗡嗡鸣叫的枝桠下穿过,急着寻找离开这片森林的出口。然而,无论他往哪个方向跑,所见只有黑色的树,和同样由苍蝇铺成的黑色大地。


不知道跑了多久,几近绝望的亚当终于在树林间看到了一点闪烁的光亮。他已筋疲力竭,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才终于到达这点光芒前。


他发现这是一面发光的镜子,镜面上映出的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万花筒般的世界。或许,这个镜子就是与那个正常世界相联的通道?不管怎么样,他都不想和苍蝇们再待在一起了。


他纵身跳进了镜子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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